F8 耙⯈㕙锶臟 星期天周報 04.28.2024 星期日 嚴老大把這裝貨的艙變成了裝人，貨艙變成 了統艙。被裝在統艙裡的人都是長期簽約 工。一份長期合約把他們綁了，他們在一定期 限內失去了人身自由，因此，他們得了另一個 名稱「豬仔」。 時間彷彿在這裡凝固，凝固成暗無天日。 時間彷彿在這裡崩裂，碎成一顆顆小珠子，彈 跳在一聲又一聲淒苦的呻吟和無盡的長嘆之 中。 什麼是人間地獄？ 這裡就是！ 什麼是鬼 門關？ 這裡就是！ 關在這裡的290個中國人用 肉身見證了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中國人如豬仔 運往美國的悲慘和痛苦。 晴朗的天氣，統艙門會開一條手掌寬的 縫，陽光像一柄利斧砍進來，把艙內的黑暗 一劈為二。再強勁的陽光照進這不是人待的地 方，也顯得蒼白無力。陽光照耀處，人的身影 被染成了蟹青色，被拉得很長，這陰森的影子 互相重疊，勾畫出中世紀古堡內囚徒的形象。 囚徒，一點不錯，嚴老大統艙內的囚徒，二個 多月時間的囚徒，被貧窮被欺騙被厄運捆綁了 的囚徒。 快到三藩市了，所有躺下的人都坐了起 來。淘金這個已在加州熱炒了十幾年的詞，曾 經是那麼遙遠，現在就在眼前了，每個人的 眼裡都燃起了希望的火焰。兩個月來挨餓、乾 渴、缺氧、生不如死、見不到天光的非人的生 活總算是熬到了頭。他們的心剛熱了一會，看 見很少走進統艙的嚴老大來了，這強盜土匪一 樣的凶神會帶來什麼好消息？ 眾人見到這不像 是人養的面孔，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嚴老大這時候進來，是來清點人數的。收 穫的時間到了，他要核算一下，這艘船跑下 來，他可以賺幾個錢。嚴老大罕見地說了幾句 諸如「大家辛苦了，咱們總算到了」之類不痛不 癢的話後，讓所有能站起來的人都站起來，他 數了下人頭，一共數到211隻頭顱 之後，再也 沒有頭顱被他數了。他高聲問了一句：還有人 嗎？ 統艙深處，幾聲單音節的「有，有」，怯怯 地從一大堆寂靜中爬出來。 嚴老大把話聲又提高了八度問：還活著 嗎？ 回答的聲音變粗壯了些：還活著。 嚴老大搖搖頭，沒有把他們數進去。他們 或生病或垂危，連站都站不起來了，怎麼數進 去？ 先不說他們過不了海關，就說用人公司， 他們會收嗎？ 那是貨到付款的買賣，用人公司 拒收，那麼這些人就沒了絲毫價值。送他們去 醫院？ 嚴老大這樣唯利是圖的人，怎麼可能？ 不送醫院，往哪裡送？ 這，嚴老大自有辦法。 他命令馬仔把躺在地上爬不起來的7個人，全 拖到統艙門前，他給自己冰冷的話語裡添進一 些人性的關懷，假惺惺地說：兄弟，三藩市快 要到了，你們 也總算熬出了頭，起來吧，跟我 一起走，大哥也捨不得你們。說罷，他揉了揉 眼睛，想擠出幾滴鱷魚淚。他的淚在眼眶裡還 沒影子，倒是把一船艙人的傷心都擠了出來。 大家都知道嚴老大接下來會做什麼。 陽光如水湧進統艙，急促地剌眼地拍帶著 躺地下還有著知覺的7個豬仔。他們中的三個 似乎有了生氣，蠕動了幾下，原來他們都仰躺 著，這會他們艱難地轉過身，伏在地上，運足 了氣力，抖抖簌簌地屈起腿，成 了跪狀。這 時人群裡衝出他們的同伴，把他們扶起來， 站定。嚴老大手背在身後，略微躬身，伸長脖 頸看著他們，他在用眼睛目測，這三個豬仔是 否能賣得出去。隨後，他揮揮手說：你們都走 開，讓他們走幾步看看。 一個叫阿朱的不肯放手，他扶著的是他 的阿叔，他知道, 他這一放手，阿叔不要說走 路，就連站都沒辦法站穩。阿朱矮個子，一米 五十左右，但是他人小力大，兩個月的統艙折 磨似乎沒把他的人氣消耗殆盡，講出話來還很 有力，很有熱度，他求情道：老大，他行，放 他一碼吧，在村上工作他是個好把式。 嚴老大鼓起臉上的橫肉，不耐煩地說：你 小子沒聽我剛才說的？ 美國海關不是我說了 算。我也想把每個人都帶上岸。你走開，只要 他能走出這扇門，我就讓他跟大家一起進去。 阿朱沒辦法只好往邊上退，可是他還沒退 出半步，他阿叔便前後搖晃起來，跨出了第一 步，第二步就來了個趔趄，「砰」的一聲伏倒 在 地上。 阿朱見狀撲過去，捶著他阿叔的背，哭喊 著：叔啊，你怎麼就這樣倒下 了呢，叔啊，堅持，再堅持一 下，我們就到了。 但他的阿叔堅持不了，他 身上做人的那股勁忽然被抽 走，像泥那樣軟軟地癱下來。 嚴老大眼裡那道僥倖的目 光熄了，重重地嘆了口氣， 對著眼面前淒惶的豬仔們，聳 聳肩膀說：我也仁至義盡了， 老天要招他們去，我有什麼辦 法？ 他對站在一旁的馬仔， 努努嘴說：把他們抬出去吧。 「我阿叔還活著，你們不 能就這樣把他抬走。」阿朱一 家人都餓死了，他與阿叔相依 為命，離鄉背井，沿路乞討， 無償地把自己送給人販子， 就為了有口飯 吃。眼看著世界上唯一的親人阿 叔也快不行了，他痛苦地捶著阿叔的背，哭著 嚷著喊著。他的阿叔只是微微動著頭顱，像陽 光下的幽靈，已經沒了活下去的意願，卻還有 一口氣。他搖著阿叔的手，阿叔的手還是溫熱 的，可是阿朱的手冷了，他的身體冷了，他只 覺得一條冬天的河流快把他淹沒，他覺得好像 自己先去了 閻王殿報到。 「你們講點人性好吧。」阿林是破產小業 主，憤憤地看著嚴老大，有著啐他一口的衝 動，有著破口大罵的憤恨。但他不敢，上個月 出海不久，這個殺千刀的惡魔，當著眾人的 面，把一個敢於發聲的豬仔，一槍打死，扔到 海裡。那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敢與嚴老大頂撞 了。 嚴老大對著全統艙的豬仔們，左右晃動著 頭。左邊的人看著他的後腦勺，知道，這湯匙 裡裝得全是狡猾，右邊的人看著他那張臉，知 道，這臉皮掩蓋的是歹毒。嚴老大用手指著阿 朱說：他們怎麼查？ 查你阿叔一個人，還是查 全船三百多個人？ 誰都不能保證這艘船上沒有 人會感染瘟病。萬一被查出一個，船上所有人 都將去死。還不是好死，是燒死。你們自己看 吧，是等他們慢慢死，然後整艘船300個人陪 葬，還是現在趁郵輪還沒到岸，先送他們去天 堂見上帝。嚴老大不是基督徒，卻總喜歡把上 帝、天堂之類美好的詞放嘴上。 生命在統艙裡不再聒噪，不再喧嘩。統艙 一潭死水，懵懵懂懂，誰都不說話了。大家都 知道，說了也沒用。沉默，更龐大更艱澀的沉 默籠罩著統艙。伏在地上的七個人，背脊在微 微起伏，其中四個似乎已休克在去陰間的路 上。 寂靜中，只聽見大顆大顆的淚珠「啪嗒， 啪嗒」地跳到地上。人群中再沒有反抗的聲音。 他們是懦弱的一群人，貧苦、卑微、低賤如草 芥; 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俯首帖耳，逆來順 受；一群沒落的朝代生成的子民，普遍的缺乏 營養因而軟骨。此刻，他們無奈地垂下悲傷的 頭，痛苦地為趴在地上還有著生命跡象的同路 人送行，願他們黃泉路上，一路走好。 趁沉默著的幾分鐘時間，嚴老大指揮馬仔 們，以最快的速度把這七個還活著的人，都抬 出去海葬了。 大海憤怒地起浪，陣風刮來海的抽泣聲。 船尾騰起白色的浪花，素淨的大朵白花，含滿 淚水，為這還活著的7人送行。白花很快就被湮 紅，那是兩個月來與郵輪形影相隨的大鯊魚在 飽餐。郵輪拉響起快到岸的汽笛，站在統船裡 的211人把這汽笛聲聽成他們鄉村送逝者上山 的嗩吶。在嗩吶聲中，這7人所有的行李，統艙 裡所有用過的、不再被用的、帶不走的都被眾 人拋進大海，像天女散花，給7位逝世者，最 後的禮遇。 ■圖為作者在千里鐵道上采風。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 強頌今，又名強頌錦，筆名厚道人家。美國中文作家協會永久會員，美國華文藝術界協 會會員，從2015年起在主要報紙雜誌和網站發表了200多篇小說、散文和隨筆等。2021年出 版長篇小說《留美色戒》，2022年出版長篇小說《紐帶》, 2023年出版報告文學集《國家記憶美利 堅見聞》, 2024年長篇小說《道釘傳奇》和電影劇本《道釘傳奇》（中英文合集）兩書即將問世。 ─ጲ⥺㞍┡ഡずǔ㐊㕃ұǕ 作者 強頌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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