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6-2024星島日報(美西版)

F7 ㏔㵶阿䤿 星期天周報 06.16.2024 星期日 我曾經有個小名叫“牛牛”。我出生的 公曆年份是“猴年”,但我生在農曆 年前,也在“立春”之前,所以我屬 羊。我是 祖父祖母第三代的第一人,名字是祖父祖母起 的,包括我的小名“牛牛”。我弟弟出生於下一 輪的猴年,屬猴。我父親給他起名叫“大年”, 因為好叫,也響亮,以至於完全忽略名字裡兄 弟排行的傳統習慣。不僅如此,還給他起了和 我一樣的小名,也叫“牛牛”。我們哥倆都不屬 牛,而我們家對“牛牛”這個名字情有獨鍾,卻 是有原因的。 我祖父有六個孩子,都是男丁,我父親 排行老三,屬龍。屬牛的是我大伯,唐達聰, 他的小名就叫“牛牛”,也叫“牛兒”。六兄弟 中,大伯最得祖父器重。四十年代初祖父被人 構陷,關到上饒的一個臨時監獄,大伯上書投 訴,訴狀都是用文言寫的,論理有力又情感動 人。上下奔走,托關係,找關節,果然奏效, 祖父得以釋放。此事在祖父的親友間傳為美 談。而那時大伯才十六歲。大伯後來就讀浙大 外文系,參加學生運動,才華橫溢、鋒芒外 露,為當局不容,臨畢業前被浙大開除,回到 上海,“待業”。不久,我父親靠朋友幫助在台 灣一間報館找到工作,趕緊叫大伯也去。大伯 去台灣比我父親晚一個月。那是1948年,大伯 二十三歲,我父親年僅二十。不難想像,血氣 方剛、嫉惡如仇、激情澎湃,還多少有點恃才 傲物,正是他們的風采。他們到台灣不久,國 民黨的敗局就一日千里,也要退守台灣了。我 父親曾在《大公報》發表影評,得到《戲劇與電 影》週刊主編洪深的賞識,賺到的稿費除了可 以讓他們看更多的電影外,可能還可以和哥哥 們一起打打牙祭。到了台灣,我父親也為《大 公報》報導過台灣的狀況,隨即引起當局的注 意。“白色恐怖”驟起,形勢吃緊,為了躲避抓 捕,兄弟二人用行前奶奶給他們的兩枚金戒指 湊成一張走私船票,我父親回到了上海。而留 在台灣的大伯,則從此音書斷絕。 40年代末,一家八口人只能能靠祖父寫 字刻印的收入勉強度日。父親和大伯去台灣也 有經濟壓力的因素。1849年5月上海易幟,四 叔五叔旋即參加了解放軍。二伯進入上海電影 譯制廠(當年可能不叫這個名字)工作,我父親 進了新華社新聞訓練班,生活有了著落。家裡 的經濟壓力減輕了很多。1950年初,祖父受聘 到武漢任“湖北省文物管理委員會”主任。那年 年底,祖母帶著六叔也從上海遷居武漢。祖父 少年時起就到杭州跟隨他的外祖父生活。他的 外祖父李輔耀是晚清官員,曾任杭嘉湖道台, 宦遊杭州三十餘年,是當地書畫界的重要人物 之一,“西泠印社”的部分房產就是他捐贈的。 祖父跟著他耳濡目染,見多識廣;祖父也是西 泠印社的創始人之一;故宮博物院建院之初, 還曾協助馬衡清點整理皇家收藏的書畫。湖北 最初的文博團隊,可以說是祖父去了以後建立 起來的。 文管會改成湖北省博物館以後,祖父就 到湖北省文史研究館掛職“副館長”,除了參加 統戰部、政協組織的政治學習外,平常沒有什 麼工作任務。作為“無黨派民主人士”,祖父不 斷通過統戰部打探大伯的下落,甚至要求用跨 海高音喇叭,向台灣海峽對岸喊話找尋。這一 切努力當然都是徒勞無功。 二伯在復旦是學農的,這位1948年前就 加入地下黨的革命青年,五十年代初主動要求 “歸口”,放棄了協調“蘇聯專家組”的工作,離 開最繁華的大都市上海,到北大荒的農業科研 單位去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了。至此,我們 家在上海已經沒有親戚,即使出現奇蹟,大伯 捎信到上海,也只會是“查無此人”的結果了。 祖父祖母對我大伯的思念之情與無奈的焦慮, 日與老邁俱增,把大伯的小名“牛牛”也加到我 這個新生的長孫身上,就是這種情感的寄託。 我出生時父親在北京工作,1957年秋 天,父親就成了“右派”,作為“丁陳反黨集團” 成員,名字登在《人民日報》上,祖父祖母怕我 受牽連,祖母親自到北京把我接到他們身邊。 在北京南下武昌的火車上,奶奶陪我過了兩歲 生日。 “牛牛”這個小名和我一道隨奶奶帶到武 漢,但我漸漸長大,兒時的小名也慢慢留在了 兒童時代,後來連我奶奶也不大用它來叫我 了。1968年,我弟弟出生,我家仍然沒有大伯 的任何消息。“牛牛”這個隱含思念之情的小名 就傳給我弟弟了。 1968年8月,祖父中風摔倒,半身不遂, 從此臥床不起。住了一陣醫院後,又吵著搬回 家來。我家的“全家福”照片,從不曾有聚齊的 “全”家。1969年春節前後,我二伯和四叔都來 武漢看望父親,大伯缺席自不待言,我父親也 缺席了。隨著時間拖延,祖父的狀況也慢慢惡 化,口齒不清的話語後來只有祖母湊到嘴邊才 能勉強聽懂。可是在彌留之際,俗稱“迴光返 照”的日子,卻能聽到他拍著床幫子喃喃地念 叨,奶奶說,他是在呼喚“牛兒,牛兒⋯⋯” 1969年4月8日,祖父去世。 祖父去世後,奶奶在太原的我父母家和 淮陰的四叔家各住過一段時間。我父母在六十 年代初,先後離開風詭雲譎的北京調到太原工 作;四叔在東海艦隊服役時也被打成右派, “勞教”期滿後在江蘇淮陰一個中學教書。 1971年暑假,我去太原探視父母和奶奶 後,回程繞道北京遊玩,北京的姨媽姨父舅舅 和表哥表姐都一律用我已經略感生疏的小名 “唐牛”叫我。1972年,祖母去了淮陰,我趁暑 假去淮陰四叔家看祖母。從武漢坐船去南京, 途經九江,我下船準備上廬山一遊。“唐牛!” 我剛踏進一家小飯館,一位面目清癯、皮膚白 皙的青年從背後叫我,他是我大姨的兒子,我 的表哥。他當時在九江教中學。幾年前他途徑 武漢時來我家見過我,而我卻記不起他來。那 頓晚餐自然是他盡了“地主之誼”。 我的小名在母親那邊的親戚的嘴裡停留 得比較久,大概是因為對我兩歲以前的印象也 停得比較久吧。很多年後,他們中偶爾還會有 人叫我“大牛”,以別於我弟弟的“二牛”。 在一段漫長的歲月裡,我家這個說不清 道不明的“海外關係”,既是我家無法割捨的牽 掛,又是壓在我家所有成員頭上的沈重的政治 陰影,是越積越淤、越凝越重的心結。加上我 父親和四叔,一家兩個右派,我們就在無形中 都入了“另冊”,成了政治上極不可靠的一類。 從戴上“右派份子”的帽子,後來是所謂“摘帽 右派”,直到“改正平反”,直接的心靈的壓抑 長達二十二年之久,而在性格上造成的扭曲持 續了更長的時間。 七十年代末,父親恢復原職,調回北京 工作,八十年代,改革開放,“海外關係”逐漸 不是“問題”了。大伯母的親戚、大伯的好友和 下屬陸陸續續造訪北京,見到了我父親,我們 也和大伯取得了聯繫。奶奶還算幸運,1985年 她和我六叔一道來美國。奶奶在美國小住了一 段時間,那時我奶奶對年逾花甲的大伯的稱呼 仍是“牛牛”這個小名。 我父親在1984年任中國作協領導,直到 1989年辭職下野。1986年5月我父親率中國作 家代表團訪美,在洛杉磯和闊別三十多年的大 伯相聚。從那以後,大伯回國的次數就多了。 大伯和我父親見的最後一面,是1999年我父親 病重住院臨終的那一天。 話說當年,大伯和我父親分手後,和朋 友合作辦起一張報紙。報紙開張半個月後即被 當局取締,大伯被抓起來,送到關押政治犯的 綠島監獄勞改十年。這兄弟倆在海峽兩邊都未 能倖免一場“牢獄之災”。 1959年12月,大伯勞改期滿釋放,在一 家報館找到工作。出獄後仍列入看管名單, “戒嚴令”尚未解除,白色恐怖依舊嚴密籠罩, “情治機關”的警察經常來住所盤查。但從小就 矢志新聞事業的大伯卻在《民生報》、《聯合晚 報》、“聯經出版社”等《聯合報》系的各個分支 不斷受到重用,歷任編輯、編輯室主任、主 編、總編等職。也對台灣七十年代文學藝術的 創新潮流起過推動作用。曾以筆名耕耳、耿 邇、蒲子、商辛等出版翻譯作品《篩中神酒》、 《寓言新編》、《蘿星黛之戀》、《梅岡城故事》。 大伯母來美讀研,取得綠卡後回台灣找治安高 層關係,大伯才得以解禁。1982年被聯合報派 往巴黎創辦《歐洲日報》,後又派到美國任《世 界日報》洛杉磯分社總編,1994年在洛杉磯《世 界日報》社長的職位上退休。退休後,整理我 祖父的遺作,出版了《醉翁印最》、《醉石山農 印藁殘篇》、《唐醉石自用印印存》、《醉石印藁 佚編》、《唐醉石先生治印年表》。近些年周遊 世界,遍嚐人間美食,結集出版了關於美食的 隨筆《叼饞雜拾》。他最常用的筆名“耕耳”取義 “只問耕耘,不問收穫”,暗含了“牛”的秉性, 也暗示了“牛”字的小名。另一個常用筆名“耿 邇”則是“耕耳”的諧音,也表現了他耿介剛直 的個性。“商辛”與“傷心”諧音,“蒲子”意為“蒲 公英之籽”,同時也是“蒲傭之子”,“蒲傭”是 祖父的外公為祖父所取的“小字”,大伯對祖父 的思念和家族的傳承意念也含在“蒲子”這個筆 名中了。 “牛牛”這個小名離我遠去之後,被我弟 弟一直使用至今,而且也早已超過了“小名”。 他有時自署“唐二牛”,也許只是對我這個曾經 的“唐牛”表示一點“長幼有序”的謙遜。他是中 國“第六代”電影編導,“唐牛”、“牛牛”、“唐 二牛”,朋友圈內人都知道是他,稱呼他最多 的,是“老牛”。“牛”字在當代的中文裡也有了 引以為傲的意涵。他老婆,我弟妹,是著名作 家,在她的文章裡給我弟弟的綽號是“丫唐”, 但在生活裡還是對他暱稱“牛牛”。“牛牛”這個 名字,現在是非他莫屬,即使是我媽那邊的親 戚,也都不會再有半點混淆或猶疑了。 我和大伯住得很近,不足半小時的車 程。繼承了大伯小名的唐二牛每年也都有機會 和他見上幾面,在北京或者在洛杉磯。新冠疫 情把大伯和伯母困在家裡超過了一年,但大伯 仍然精神矍鑠。今年是牛年,他的生日在農曆 二月,實足年齡已經96歲,渡盡劫波的他,正 在穩步邁向下一個牛年。 附記: 此文寫於2021年,首發於網路公號《新 三屆》。今年(2024)三月,我們按中國傳統習 俗,已經為大伯舉辦了百歲壽宴。裝飾宴會大 廳的“壽”字,正是用老壽星的手書放大打印 的,落款的”耿邇“也是這位世紀老牛只管耕耘 的人生註腳。 (文章由海外抗日戰爭紀念館提供) https://www.sfpacificwar.org ▲ 1958年1月 奶奶來接我時 在北京所照。 ▲ 左 至 右 : 1948/49年入獄 前的大伯;獄 中的大伯;出 獄後的大伯。 ▲ 父親(左) 赴台前攝於 上海。 ▲ 父親攝於台 中南天報社長 家門前。 ■我家的全家福照片,從不曾有聚齊的 「全」家。1969年春節期間,和祖父的最後 合影。後排左起,四叔、六叔、奶奶、二 伯;在祖父兩邊的,左是五叔的大兒子, 右是我。 ■ 伏 案 編 輯的大伯。 ■ 1985年,大伯伯母(右一、二)和奶奶(左 二)在六叔(左一)美國第一次個人畫展上。 ▲ 攝於1949年元旦。左為陳 馨,右為闕杏生,當年十月大 伯入獄後,夫婦二人常寄書報 衣物給綠島獄中的大伯,也是 大伯出獄時的擔保人 ■ 1971年暑假我去太原探望祖母和父母。 ■ 中國著名第六代導演唐大年(左)、大伯唐達聰(中)和作者唐慶年。 ■ 裝飾宴會大廳的“壽”字,正是用老壽星的手書放大打印的,落款的”耿邇“也是這位世紀老牛 只管耕耘的人生註腳。 小 「 「 名 作者 : 唐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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